王粲一愣,旋即反应过来,张绍这小竖子,是在拐弯抹角骂自己丑陋呢!这是王粲一生的痛点,他年少时就因为短小总被人轻视,亏得老师蔡邕捧他,后来到了荆州,又因为面陋矮胖而错过了刘表的招婿,王粲视此为奇耻大辱。
王粲才高而性躁,投入曹操麾下后许多急切的表现,都让幕府同事不太喜欢他。此言一出,众人一时窃笑不已,尤其是王粲的师兄阮瑀最是开心,大家更觉得张绍聪明了。
打人打脸,骂人揭短,王粲顿时满面涨红,但要与张绍这童子对骂吧,太损名士风度,王粲也只好冷哼一声,别过脸去,假装自己雅量高,不和小孩子计较。
而另一人也对张绍颇有敌意,这便是刚获封亭侯的蔡瑁,他讨厌张绍,完全是因为畏惧张飞。
此事还得从去年讲起,蔡瑁虽然一直对刘备怀有敌意,但荆州还仰赖他守卫北境,故一直隐而未发。直到去年刘表病笃,刘备开始暗中与刘琦联手,已决定扶持刘琮、投降曹操的蔡瑁这才萌生杀心。
他与蒯越密谋,准备在刘备到襄阳赴宴时动手除掉这老革,不料计划却被刘表的同乡、山阳士人伊籍侦得,悄悄告知刘备,让刘玄德找了个借口提前离开襄阳。
事后,刘备倒是以大局为重,没立刻与蔡瑁算帐,只是自此之后再进襄阳,必有赵云护卫。而一向忠于刘备的张飞得知此事后,勃然大怒,不止一次在饮酒后公开表示,早晚有一天要弄死蔡瑁和蒯越。
张飞说到做到,之后半年,他真的以“防备曹贼间谍”为由,将蔡家往来南阳和襄阳的商队统统查抄,与蔡瑁自此结下了仇。
原本蔡瑁是不怎么怕张飞的,他毕竟已投降了曹操,而刘备则兵败如山倒,眼看就要覆灭。
可现在忽然惊闻被曹操视为家人的夏侯氏,居然和张飞结姻,而曹操话语里,对张绍这个小俘虏居然颇为喜爱。这让蔡瑁担心,曹丞相莫非是想以张绍为饵,来争取刘备身死后,张飞的投降?
若真如此,那蔡瑁便要跟那勇夫同处一室,想起张飞要杀自己的豪言,蔡瑁便有些惧怕,恨屋及乌,他盯着张绍,阴阳怪气地评价道:“诸君都以为此子日后不俗?我看不然,少时了了者,大未必佳啊。”
都不需要张绍喷他,却见曹操听闻此言,脸色顿时就垮下来了,指着蔡瑁道:“德珪失言!罚酒!张绍,给蔡侯满上!”
这句“蔡侯”令蔡瑁惶恐惊愕,差点就避席而出,给曹操跪下了,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话。
宿卫在旁的夏侯霸却在心中乐不可支,这蔡瑁虽说与曹丞相是少时好友,但毕竟分开太久了,连曹操家目前正好有两位“少时了了”的孩子都不知道!
如果说曹丕、曹植少年时的表现是“奇童”,那何晏可称“圣童”,至于曹冲,则是真正的“神童”。
所以曹操才立刻护犊,一点不给蔡瑁面子。
眼下,张绍得了曹操撑腰后,就走过去给蔡瑁倒酒,满得几乎要溢出来,并看着他诚惶诚恐地喝下去。
张绍倒是不想在口舌上和蔡瑁多做纠缠,受演义影响,他总觉得,什么蔡瑁、张允迟早会在曹操中反间计后被砍掉脑袋,嗨,自己和一个死人计较什么呢?
而另一个对“张飞降曹”心怀忌惮的人,就比蔡瑁高明多了,蒯越待旁人先评价,而他直到最后,才盯着张绍道:“是儿确实聪明,且言辞犀利,让我想起了一个人。”说罢看了下首的王粲一眼。
王粲明白了蒯越的意图,立刻接话道:“蒯侯想到了谁?”
蒯越笑道:“当然是昔日名满天下的奇童,孔融,孔文举了!”
孔融?此言一出,徐庶、夏侯霸心中顿生寒意!
他们是知道,曹操有多恨孔融的。原来孔融少年聪慧、且擅长言辞机辩,家世也好,海内英俊皆信服之。孔融丢掉北海郡后,去许都投靠汉廷,曹操敬他名气大,遂授予九卿高位。
孔融最初还能与曹操相容,但自打曹操平定河北后,孔融就认定曹操有“不臣之心”,他自诩为朝廷忠良,遂屡屡与曹操为难。诸如编造“武王伐纣,把妲己赏赐给周公”的段子来嘲讽曹丕纳甄氏,又抨击曹操北征乌桓劳民伤财,书信里尽是侮慢之辞。
到了今年,孔融更是变本加厉,言语越发偏激,曹操深恨已久。眼看南征在即,而孔融已经成为后方反曹派的领袖,于是遂以“意图谋反、不孝父母”等罪名,将孔融杀了,并株连满门。
如今蒯越将张绍比作少时的孔融,看似夸奖,实则是在引发曹操的忌惮和杀心啊!
蒯越用心之歹毒,这哪是“狐偃”啊,都赶上他祖宗蒯彻了。
曹操听闻蒯越之言后,也不说话了,只轻捋长髯,眯着眼凝视张绍,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。
而厅堂中众宾客,顿时不敢言语,气氛一时凝滞住了。
蒯越这话可不好接,以夏侯霸的智慧根本想不到该如何回应,只能求助地望向徐庶。
而徐庶正思索着,要怎样帮身处险境的张绍脱困时,张绍自己倒是先反应过来了。
要是在过去,乍一听人拿他和孔融比,张绍肯定以为是好话呢。谁让后世父母总教孩子要“孔融让梨”来着,显得这個人颇为正面。
但前几天与环登同车,这小子话多,一路都在说许都、邺城的八卦,其中就有曹操数月前诛灭孔融一家的事,这可是大新闻啊!
此刻,张绍立即想起,演义里,孔融好像就是因反对南征,被曹操宰了的!这老蒯不坏好意!
他也感受到了气氛的凝滞、回头看到了徐庶和夏侯霸的担忧,于是张绍眼珠乌溜溜一转,见客人们案几上摆放着的水果中,除了南方特产的橘子外,还有几颗黄梨,遂生出急智。
却见张绍径直走到蒯越面前,朗声道:“蒯侯将绍比作孔融,实在是不够了解小子啊。”
蒯越放下筷箸看着他,想知道这孺子要发什么高明之言,却听张绍笑道:“孔融少时虽然知道家里的长幼顺序,能给兄长谦让小小的梨;但他长大后,却居然搞不清楚一国的上下尊卑,不懂要遵奉丞相之命行事。”
“绍却已经明白了这个道理,这就是绍与孔融的不同之处啊。”
不顾众人诧异的目光,张绍大着胆子捏起蒯越案上的一颗黄梨,举起它,转身对着曹操作揖道:“绍至少知道,这厅堂上的每颗梨,都是拜丞相所赐,谁能吃,谁不能吃,谁的梨大,谁的梨小,也都决于丞相一言。”
张绍抬起头,看到曹操眼中一闪而过的赞许,顿时谦卑地问道:“所以丞相,这梨看着真可口,绍能食一颗么?”
妙!真是太妙了!此言一出,满堂皆讶,只不过蔡瑁、王粲是惊愕;而徐庶、夏侯霸是惊喜。尤其是徐庶,他只觉若与张绍异身而处,自己恐怕也无法答得如此精巧。
“哈哈哈,吃罢。”因为儿子和假子的缘故,曹操一直是挺喜欢聪明孩子的,眼看张绍的表现超出预期,他不由大乐,一张口允了张绍的请求,又望向面色微变的蒯越,笑道:
“异度,不知你可愿‘让梨’予这孺子啊?”
蒯越多来年一直以谋略唇舌见长,今日竟遭雁儿啄了眼,被张绍在言语上巧妙驳回,没讨到什么便宜,心中颇为恼恨。他嘴上却不敢忤逆曹操,遂道:“自无不可,正如孺子所言,厅上果品酒肉皆是丞相所赐。”
他又轻松地说:“今日虽无舞乐,但听此子妙言,颇如古之俳优侏儒,也算令丞相娱耳目乐心意了,当然值得赐梨!”
你看,蒯越嘴上不计较,心里还是不爽,非要用俳优侏儒这种小人来比拟张绍,找回点大人物的自尊嘛。
听闻此语,方才吃了张绍亏的王粲、蔡瑁连声称赞,对啊,他们是高贵的世卿大夫,可不能跟“小人”计较。
张绍可不理几人,只大声感谢曹丞相赐果,捧着黄梨回到角落里慢慢啃去了。
倒是食官属王垕看张绍的目光越发惊异,心想这孺子才来几天啊,可满口圆滑乖巧之语,倒像是已丞相府这汪深水里混了几十年的老前辈。
记室属阮瑀促狭,明知道蒯越心里有疙瘩,却还故意顺着梨的话题讨论起来:“南方之梨虽然色鲜,然而味略酸涩,要论天下梨中佳品,还得是河北真定的梨。”
阮瑀捏起拳头来比喻道:“真定梨大如拳,甘如蜜,脆如菱,可以解烦释渴。等蒯侯日后到了北方,一定要尝尝。”
蒯越敷衍地答应,目光却盯着眼前的梨,越发讨厌这种水果了。
“不错,荆州果品,确实不以梨见长,但南楚特产的橘,确实值得细品。”
一直静观其变、静默不言的大鸿胪韩嵩拄着杖,缓缓站起身来,第二次向曹操祝酒,又借梨、橘顺着往下说:“屈子《橘颂》有言,青黄杂糅,文章烂兮…嗟尔幼志,有以异兮……此颂名曰橘,实则是在赞自己,赞人才。”
韩嵩朝曹操拱手:“丞相,臣袖中正好有一枚‘精色内白,纷缊宜脩’的南方佳橘,不知丞相是否愿意品尝滋味呢?”
曹操会意道:“德高的这枚橘子,莫非产自庞家的园子?”
“正是!”韩嵩道:“庞士元已被嵩唤来,如今就等在外面塾中,是否要召进来一见?”
曹操故意一拍额头:“几忘矣。”
他目光看向站在厅堂边缘的徐庶:“元直,庞统不是汝同门么?便由你出去,将他唤进来。”
“唯。”徐庶应诺而行。
而角落里认真啃梨的张绍,也听到了庞统的名字,遂停下了吮吸梨汁,心中大奇:“这时间线不对吧,蔡瑁都还没死,庞统,这么早就来献连环计啦?”
……
“士元,丞相让我唤你入厅。”
听徐庶这么说,在塾中脚都站麻了的庞统抬头道:“是唤,不是请?”
“就是唤,此丞相原话也。”曹操越是傲慢,徐庶就越开心,以庞统的脾气,受了大委屈,或许就会死了辅佐曹操的心。
庞统果然皱起眉来,但很快又深吸了两口冷气,让自己以家族为重莫要愠怒,只自嘲道:“当年范雎初入秦国时,秦昭王还让他住在下等客舍,吃了足足一年的粗劣的饭食;郦食其在陈留初见高祖时,高祖还倨于床上,而使两婢洗脚呢。”
“但他们只需与君王见上一面,三言两语,便能让对方敬执宾主之礼,延请上坐。”
庞统还是那么自信,整理自己的衣裳,抚平被风吹乱的发髻,在经过徐庶时,笑着对他道:
“元直。”
“今日,请听我一鸣惊人!”
……
然而,曹操对庞统的印象并不好,远不如与徐庶见的第一面:观其容貌姿容平平无奇,身上也没有名士的雍雅风度,看起来就是一个普通的郡吏嘛。
而且庞统拜见时也不称罪吏,打量曹操的眼神还颇为大胆,仿佛接受面试的人是曹操,而不是他。
曹丞相便也不客气,只对议曹掾辛毗一点头。
辛毗会意,立刻起身,代曹操给了个下马威:“庞统,汝弟庞林在襄阳弃职投贼,你可知罪?”
庞统收回审视曹操的目光,迎向辛毗,从容应道:“家门不幸,但统至多有为兄不教之过,也谈不上罪吧?”
辛毗冷哼道:“依汉律,汝弟身为州吏,应当助州牧守城御贼,等待王师抵达,而庞林竟弃职而去,投降刘备。此与谋反同罪,本人应当腰斩,父母妻子兄弟姐妹同产无少长皆弃市,这其中,也包括你啊。”
庞统却丝毫不慌,摇头道:“先生欺统不懂律狱之事么?汉律虽云如此,但这不过是沿循秦时故律罢了,这中间隔了数百年,岂能仍以秦法决之?”
庞统侃侃而谈道:“自从孝宣重用儒者,便引入春秋决狱,以调剂律法之苛。世祖中兴以来,更是解王莽之繁密,还汉室之轻法,《春秋》有言,亲亲相隐,而恶恶止于其身,对从贼非首恶者,早就不株连父子兄弟了。”
他甚至开始反击辛毗:“先生之言,倒是让我想起初平年间,董卓挟持天子迁都长安时,为了搜刮钱财,竟不顾光武以来慎刑旧例,重行暴秦旧法,将雒阳数千家富户冠以‘反国逆党’罪名,统统株连斩杀,并籍没其家产。”
接着庞统又望向曹操,对他作揖道:“而曹丞相忧国家之危败,愍百姓之苦毒,率义兵为天下诛残贼,迎天子而拨乱反正,想必对待刑律应当谨慎,与董贼决然不同。”
庞统道:“我听说东郡人陈宫曾为丞相故吏,后来却叛迎吕布,从兖州到徐州,屡屡与丞相作对,真可谓大逆不道!休说诛三族,九族亦可!但曹丞相在抓获陈宫后,却宽赦了他的老母、妻子。宥人之过,圣人所美也,通过此事,我便能知道曹丞相的宽仁了。”
辛毗闻言心中冷笑,心想:你和陈宫能一样么?陈公台和曹丞相是有羁绊的,你却不过是一荆州的路人。
但连他也不得不承认,这庞统确实言辞犀利,还通过引用春秋决狱,抢占了政治正确的高地,又给曹操戴上宽仁的高帽子,从道理上的确不太好驳。
而坐上客韩嵩也适时出来为庞家求情:“丞相,庞林等荆州冠族子弟投贼而去,诚然可疾,但老朽又听说,自长坂败后,其中也有不少人后悔,甚至有偷偷跑回家的。愚以为,应宜稍加宽宥,一来以乱贼心,二来可诱使更多士人滋生北返之念,或主动为丞相内应以求赎罪。”
“反之,若是严格按照律法,一味重刑严惩,嵩唯恐如今在刘备军中的士人,绝望下都会坚固反心。而尚在州中的冠族,因害怕遭姻亲、故旧株连,会更相亡走,如此反倒不美啊。不如就用宽赦庞士元父子,来做个示例。”
韩嵩既已开口,也给了曹操一个台阶,曹丞相遂望着庞统道:“《书》称,用罪伐厥死,用德彰厥善,此王制之明典也。庞统及其父,叛逆之类,按律诚应枭首。但德高之言也有理啊,庞统,我便暂不杀你。”
“统谢过丞相!”
曹操却让他别高兴得太早:“《贼律》又有言,其坐谋反者,若能协助官府捕首恶,可除坐者罪。汝父与庞林妻女先收押狱中,等到庞林北上自首认罪,或协助王师灭刘备,方能得免,至于你……毕竟是从逆者同产兄,本该一同打入监牢。”
“但德高却盛赞你善于品评士人优劣,主持官吏进退公平无怨。我初下荆州,正值用人之际,今日便当着众人的面,试试你的本领,若的确是一位好功曹,方可戴罪留任。”
庞统知道这就是曹操最大的宽宥了,心里只觉他器量小,对曹操评分大减,也只能勉强道:“丞相想让统品评谁人?”
曹操看向韩嵩等人:“且先评一评西席的诸位宾客罢。”
岂料庞统一点不给面子,竟当场拒绝,摇头道:“丞相不知,统有‘两不评’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