薄云散去,长空月明星稀。
许不令徒步行走在杭州城外的官道上,肩膀的伤痕,已经被陈思凝包扎起来,身上的淤青也渐渐褪去,不过双眸依旧紧蹙,摩挲着手中那枚小小玉佩。
陈思凝和许不令一起,往北追出十余里,起初还能看到小桃花模糊的脚印,最后直接失去了踪影。
陈思凝知道许不令担心小桃花,走在许不令的身边,稍微思索了下,安慰道:
“相公,小桃花把玉佩留下来,肯定有所缘由,不是因为你杀了她师父……”
许不令叹了口气,把玉佩收进怀里,抬手勾着陈思凝的肩膀当做支撑,摇头道:
“我没杀左清秋,那脑袋缺根筋的,打架前竟然嗑药,救都救不回来,纯粹给我找麻烦。不过依照左清秋死前看的方向,断气前应该见过小桃花,只希望那厮有点良心,别怂恿小桃花给他报仇,唉……”
陈思凝在北齐的时候,和小桃花关系不错,想了想道:
“小桃花那姑娘,根本就不像是江湖人。她娘亲估计还在北齐,应该会回去。你不是还要去北齐的吗,到时候去找她就好了,以你的花言巧语,有什么误会解不开的。”
许不令还得陪着陆姨待产,此时没法孤身入北齐找人,当下别无他法,只能点头,岔开话题道:
“是啊,要是都像思凝这么好骗,日子就安宁多了。”
??
陈思凝桃花美眸微微一眯,抬手在许不令的肩膀上拍了下:
“找打是吧?”
“嘶——”
许不令抽了口凉气,胳膊搂紧了几分:
“敢打相公,忘了家法不成?”
陈思凝平时肯定不敢蹦跶,但许不令都被打成这样了,她还怕个什么?
陈思凝学着许不令的模样挑了挑眉毛:
“你奈我何?信不信我现在新仇旧恨一起算,把你绑起来打一顿?”
许不令眨了眨眼睛,有心训媳妇身体却没啥力气,只能点头:
“好,你厉害,等相公修养好了,再告诉你什么是夫纲。”
陈思凝轻轻‘哼~’了声,继续扶着许不令,走向灯海如潮的杭州。
因为石龙山的事儿,许不令耽搁了时间,没能去渡口接人,萧绮和玉芙自行回到了白马庄。
白马庄内灯火通明,厉寒生已经得到妥善医治。城外的几具尸体都带了回来,都是江湖上的名人,打鹰楼不少人跑过来围观。
人死如灯灭,许不令回到庄子,和夜莺吩咐了一句,让护卫找个地方埋了半面佛和燕回林。
至于左清秋,其任北齐国师二十年,殚精竭虑匡扶北齐,是北齐姜氏中兴的首位功臣;后领兵入中原,更是打的关中军、辽西军两路大玥主力军队节节败退,差点跳了黄河,无论文治武功,都是世间第一等。
左清秋即便是敌国的臣子,其一生功绩也不能被忽视,许不令自己心里都承认,如果没火炮傍身,他不一定能奈何左清秋。为此,许不令特地将其厚葬在玉皇山下,供后人祭奠,也算是对左清秋一生所为的肯定。
安排完这些事情后,许不令回到了后宅。
宁清夜今天被吓得够呛,躲回了自己房间生闷气。但经过今天那真情流露的对话,父女俩之间的隔阂消去大半,宁清夜只是还没想清楚而已,此时也没必要过去劝慰,让她自己冷静两天就好。
后宅之中人不多,豆豆脸红红的躲在柱子后面偷瞄,小脸儿洗的粉嫩嫩,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东西,瞧见许不令就躲进了屋子里。
祝满枝一直在游廊里来回踱步,见许不令回来了,连忙跑到跟前,大眼睛里满是担忧:
“相公,小十二找回来没有?我专门煮了螺蛳粉,还想叫她一起吃来着……”
祝满枝很重情义,虽然只和小桃花相处了两三天,但以满枝的社交天赋,彼此早就是拜把子的姐妹了。
下午小桃花回来,祝满枝还挺高兴的,哪想到一转眼就不见了,再然后就看到了左清秋的尸体,她心里如何不担心。
许不令也不知该怎么说,他摸了摸满枝的脑袋瓜,轻笑道:
“会回来的,只是出去一段时间,过些日子就回来了。”
祝满枝抿了抿嘴,还想说些什么,陈思凝就走到跟前,拉着满枝的手,轻声道:
“相公对小桃花有恩,无论报救命之恩,还是报杀师之仇,肯定都会回来。相公受伤了,让他休息下,这些事以后再说。”
祝满枝见此,也不多问了,轻声说了句:“我去把粉儿拿过来,相公吃点东西吧。”和陈思凝一起去了厨房。
许不令在饭厅里吃了点东西后,便回到了休息的房间,本来安排的‘一龙战八凤’,看目前情况肯定是泡汤了。
萧绮和玉芙过来看望了下后,就回了房间,留着楚楚在屋里,给许不令处理身上的伤势。
睡房中灯火昏黄,身着红色睡裙的钟离楚楚,侧坐在床榻旁,手里拿着跌打药酒。
钟离楚楚瞧见许不令胸口后背尚未褪去的淤青,还有肩头上触目惊心的伤痕,双眸中满是心疼,轻轻涂抹间,温声道:
“明知道对手厉害,怎么还两个人往过跑?清夜都快被吓死了,还有满枝,下午开开心心的煮螺蛳粉,想着一家人吃个团圆饭来着,结果倒好,弄成这幅模样……”
许不令趴在床榻上,手指摩挲着刻有桃花的玉佩,稍微无奈的道:
“就是想一起坐下来吃个饭,才跑过去劝劝左清秋,只可惜没劝住。不过也算有收获,厉伯父装死,倒是和清夜把话说清楚了。”
钟离楚楚擦拭完了药酒后,灭掉了烛火,在旁边躺了下来,借着银白月色,看向许不令的侧脸,小声道:
“以后别再打打杀杀了,马上要当爹的人,手底下这么多兄弟,还要自己上去拼,江湖人谁能保证一辈子顺风顺水?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,我……”
许不令把玉佩放在枕头下,偏过头来,四目相对:
“左清秋一死,我想打架,都找不到对手了,去北齐打仗,也只是在军中当个‘帅’,想出场都没机会。等今明两年,我把北齐平定,咱们就去长安城呆着,安稳过日子。我其实早都累了。”
钟离楚楚在行军打仗的时候,根本帮不上忙,肯定不想许不令再打仗。她凑近了几分,指尖划着许不令的胸口,幽声道:
“打仗没完没了的,都打了一年多了……你什么时候去北齐啊?”
“陆姨快八个月了,等陆姨顺利生下孩子,我再去追大军队伍,按时间来算,九月份吧。”
许不令见楚楚情绪有点低落,想了想,勾起嘴角笑了下:
“事情总是要去做的,以后日子长着呢,等回了长安城,有的是时间卿卿我我。对了,以后到了长安城,你准备做什么?”
“嗯?”
钟离楚楚听到这个问题,稍微愣了下,思索稍许,才轻声道:
“我……我也不知道。本来想和你闯江湖的,但现在又不想了,还是安稳些好。我们私下里其实聊过这些,满枝说她以后要建个‘虎卫’,代替狼卫;清夜肯定是跟着满枝,我武艺不好,进去丢人,还是算了。嗯……思凝武艺高,但是她想开个酒楼,卖螺蛳粉。螺蛳粉味道太难闻了,我是不会做……开医馆吧,估计还是得把师父拉来坐镇,我当打杂的……”
钟离楚楚说着说着,就有点委屈了:“我好像什么都干不好。”
许不令轻轻笑了下,抬手捏了捏楚楚的脸蛋儿:
“你舞跳的好看,琴棋书画样样精通。等以后到了长安城,可以开一家‘舞行’,专门教魁寿街的千金小姐跳舞,满枝思凝她们,保准缠着你让你教。”
钟离楚楚脸色一红,想起自己那越跳衣服越少的舞姿,有点不好意思:
“这些东西,怎么好意思教给那些千金小姐……你是想去偷看吧?”
许不令抬了抬眉毛:“这怎么能叫偷看?这叫欣赏艺术。”
“什么艺术。”
钟离楚楚手指在许不令胸口戳了戳:
“你都这么多媳妇了,还敢好色?”
“我光看看,又不负责……嘶——有伤呢,别掐……”
“哼……”
钟离楚楚松开了腰间的手指,正想继续闲聊,却发现有什么东西的。”
许不令在枕头上平躺,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:
“天王老子来了我都扛得住,我说的。”
钟离楚楚微微点头,并没有解开身上的睡袍,而是转眼面向门口:
“绮绮姐、玉芙、满枝、思凝……”
“诶诶诶——”
许不令脸色微变,连忙拉住楚楚的手:
“嘘嘘,相公有伤,那什么……”
踏踏踏——
话没说完,房间外就想起了脚步声。
一直担心着许不令的萧绮,从外面跑了进来,询问道:
“怎么了?”
松玉芙已经睡下,此时只穿着肚兜披着睡袍,从门口探进来:
“楚楚,你叫我?”
随时待命的夜莺,和武艺高强的陈思凝自不用说,直接把在房,只是幽幽叹道:
“小姐命真好。当年我陪着小姐一起进宫,连老皇帝面都没见过,直接就进了冷宫,受尽孤寂之苦,本以为要和小姐一起,当一辈子的黄花闺女。没想到一转眼的功夫,小姐就找到了如意郎君,还刻了好几十个‘正’字。巧娥虽然还是黄花闺女,下半辈子没归宿,但能看到小姐过这么开心,就心满意足了。”
话语很欣慰,但话里话外,都是‘小姐自己吃饱了饭,忘记下人还饿着’的意思。
萧湘儿抬起手来,在巧娥的脸蛋儿上刮了下:
“还埋汰起小姐来了,我亏待你啦?都和你说了,想找夫君的话,在西凉军的小将军里面随便挑,你又不乐意,说什么要伺候我一辈子。”
巧娥眉宇间有点委屈,搂着萧湘儿的胳膊:
“我……我舍不得小姐嘛,小姐要不想想,看有没有什么折中的法子,既能留在小姐身边,又能给我找个归宿啥的。”
萧湘儿其实对这些事情心知肚明,陆红鸾早就和她聊过,但月奴都没进门了,她总不能滥用宝宝大人的特权,先把自己丫鬟安排了。
两个丫鬟都是伺候了二十多年的老人,既是主仆也是姐妹,这事儿得等有机会了,好好一起安排才是。
瞧见巧娥不停暗示,萧湘儿做出认真模样,思索了下:
“折中的法子……要不让你和月奴凑一对而儿?宫里不是有‘手帕交’什么的吗,你和月奴关系也好,凑合着过日子应该没问题。”
“啊??”
巧娥眼神越发委屈了,和月奴是能过日子,但月奴没法让她翻白眼啊。
巧娥抿了抿嘴:
“要不,小姐再折中一下?”
“怎的,你还想更进一步,当妃子?”
巧娥顿时羞笑了起来:“唉,什么妃子,我就是小姐的丫鬟,有没有名分不重要。”
“是嘛?”
萧湘儿认真考虑下,微微点头:“也行……”
巧娥眼前一亮。
“等回长安,我和肃王说一声,看肃王看不看的上你。”
???
肃王的妃子?
巧娥表情一僵,只觉晴天霹雳,她连忙摇头:
“算了算了,我怎么能当小姐姨娘,就这样吧,孤苦伶仃也挺好的。”
萧湘儿有些受不了,抬手在巧娥脑门上戳了戳:
“傻兮兮的,连豆豆都不如。小姐还能把你忘了,月奴都没进门你急个什么?”
“嘻……。”
巧娥抿了抿嘴,见小姐终于听明白了,便也不多说了,只是偷笑。
萧湘儿揉了揉额头,不在这件事儿上瞎扯了,快步来到了秦淮河畔,在秋日黄昏下站在石桥上,看着河道的入口。
桥下画舫来来回回。
微风吹拂着萧湘儿的长发和红色裙摆,这一看,就从黄昏,看到了沿街华灯初上,酒意也随着夜风散去。
萧湘儿站在石桥上,眼中逐渐清明,也多了几分失落,转身准备待着巧娥回家。
只是转身之际,巧娥却是眼前一亮,指着从河面遥遥驶入城中的一艘楼船:
“小姐,那是咱们的楼船吧?”
萧湘儿眼前一亮,踮起脚尖眺望,果然瞧见阔别已久的楼船,从南方遥遥驶来,船上灯火通明,依稀可见船头站着个白衣男子。
萧湘儿脸色的失落刹那间褪去,取而代之的是惊喜,连忙抬起手来:
“许不令!看这里!”
船头之上的白衣男子,明显听到了声响,继而便从船上一跃而下,直接踩着秦淮河的水面,朝着石桥飞驰而来。
沿河酒肆青楼中,响起惊呼声无声:
“哇,好俊!”
“娘子,出来看神仙……”
……
许不令几个大步,便从河口的楼船跑到了文德桥上,落在萧湘儿面前,眼中满是久别重逢的思念,抬手便想抱湘儿一下:
“宝宝,你怎么站在这里?”
街上人来人往,踏水而行又引来万千百姓瞩目,萧湘儿自然不敢这么光明正大的和夫君亲近。她抬手挡在许不令胸口,正想询问几句,忽然瞧见许不令脸色有点不对,稍显疑惑的道:
“许不令,你脸怎么白了?”
“天冷冻得。”
??
萧湘儿莫名其妙,抬眼看了看七月末的秋夜,是有点凉意,她微微颔首,又道:
“脸怎么又红了?”
“防冻……唉!”
许不令表情尴尬。
前些日子在石龙山受了伤,他在白马庄修养,顺嘴说了句大话。结果可好,整整半个月,他躺在床榻上养伤不出门,被七个姑娘轮着伺候,非要看看他求饶的模样。
许不令什么脾气?人死那啥朝天,肯定不会认怂,带伤上阵硬生生把几个姑娘收拾老实了,但脸也养白了。
眼见宝宝看出异样,许不令自是不好说这些悲惨遭遇,抬手扶着湘儿的胳膊,往桥下走去:
“前一阵儿受了点小伤,气色有点不对,不过已经养好了。陆姨现在如何了?”
“好着呢。”
萧湘儿三个月没见许不令,虽然努力保持端庄不馋的模样,但被许不令一碰胳膊,腿还是不自觉的发软,下意识靠近几分,柔声道:
“不过天都黑了,红鸾应当已经睡下,你舟车劳顿的,恐怕也得休息。巧娥,回去烧水,顺便和小婉她们说一声,晚上给许不令接风洗尘。”
“好。”
巧娥嘴角含笑,连忙跑回了巷子。
接风洗尘……
许不令顿时意会,握住湘儿的手笑道:
“还是宝宝体贴。”
“那是自然,我不宠你谁宠你?本来今晚上是我一个人的,看在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的份儿上,成全你了,十几个姑娘,让你过个年。”
“十几个……呵呵……”
“怎么笑这么假?有心事?”
“怎么可能,我这是高兴的合不拢嘴。”
“高兴的脸都白了?”
“天冷……”
萧湘儿和许不令一起走入小巷后,便大大方方的用手抱住了许不令的腰,踮起脚尖在许不令脸上亲了口。
许不令回敬了口,两人相伴,进入了深巷之间的白墙青瓦。
而从楼船上下来的姑娘们,也欢欢闹闹的跑进了巷子,久别重逢的一家人,终于到齐了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