灯火辉煌的大厅渐渐被管乐声围绕,美酒菜肴也均已上齐,然而筷子却都摆放在玉质的碗边,迟迟未有人动。
“朱乡贤怎么还不到啊?”知府等得不耐烦了,问着身边的小吏,“这么久时间……他到底做什么去了?”
“卑职今早还看见他呢,在各个村子间来往。”
“可是……”
知府大人的话还没出口,忽听厅下一声叫喊:“朱乡绅来了!”
众人纷纷把目光移往那儿去,只见一个书办作为先导,将帘布掀开,引得身后的宾客进来,才看得那乡绅的面目。只见他头戴一顶老旧的毡帽,穿一件打着七处补丁的棉衣,身形肥胖,慈眉善目,颌下留着几绺微白的胡须,看着有四五十岁的样子。
“各位大人,草民来得晚了,还请宽恕此罪。”他挺着肚子,向前走过两步,恭敬地作揖陪罪。
知府责怪道:“朱乡绅,今日是朝廷命官万大人来此,被你如此怠慢,成何体统!你有什么紧急之事,不能放在一边?”
“回大人的话,小人刚刚是在村中清查学田,实在抽身不开,希望您能体谅。”朱养瑞道。
“学田?”万羽之听到这两字,顿时有了兴趣,起身问道。
“是的,朱某近年因见乡梓子弟无财进学,不能受圣贤之教,甚为痛惜。故出资兴建义学,并将名下五十余亩田地献于官府,作为学田,供义学周转之用。今年还觉不够,便又添置了四五所,为此筹措钱粮,奔波不已,生日都没时间过了,任着家眷们在府中享乐。”
知府听了,竟然颇为动容:“朱乡绅,我道你去哪里玩乐去了,原是为这一件造福百姓的好事!不愧为我一方大贤,可为万世师表了!”
众人跟着交口称赞,万羽之也礼貌地附和了两声,请他到客席上坐了,又拱手问:“那如今,您划了多少田地出去?”
朱乡绅不假思索,径直答道:“一千七百亩。”
万羽之听得这个数目,眼睛都瞪得直了:“这么多?一般的士绅只捐个二三十亩,便算是积了无量阴德了,您一口气就扔了一千余亩,真是千古难见的大豪杰!想必学校一定建得宏伟壮大,有朝一日必往一观。”
朱养瑞一瞬间脸色白了,但又迅速恢复了原样:“嗯,到时候朱某定会带着您去参观。”
羽之的疑虑并未被这三言两语消减,但在宴会之上,亦不宜过多询问,便轻轻一笑,把话题转开,讨论起轻松的闲事来,直至傍晚,欢娱而散。
万羽之在汝宁歇过了一夜,次日方及清晨,就已早早醒来,催促众人收拾行装赶路。两小吏看他变得沉默寡言、雷厉风行,像换了个人一样,暗自纳罕;可这总归是好的迹象,他们终于不再为时限的迫近担惊受怕了,便一句话也不问,安安心心地随他启程。
不出三日,万羽之就抵达了信阳,这次他坚决推辞掉了知府的酒宴,仅与他寒暄了几句话,便开始设署理事,收纳文书,斟酌案情,且将管军之人一一传来答话,把每人的供词详录在案,众人皆佩服他行事果决。
但所谓醉翁之意不在酒,万羽之对此根本不甚上心,只是想着尽快处置完毕,来给自己留出思考的时间。所以,他当日未将一人下狱严审,只向知府言道:“我翻阅历来的文书,发现存肇的确提拔了不少军官,若尽说是党羽爪牙,未免太过武断。仅有数人的经历不明不白,嫌疑极大。”
信阳知府大吃一惊,急忙相问:“难道我们这里真有存肇耳目?”
万羽之佯作震怒:“我奉上命查案,岂得有假!”
知府浑身一凛,顿冒出许多冷汗,战战兢兢地跪倒在地:“卑职罪该万死!敢问那几人何姓何名?我这就把他们统统抓捕起来!”
万羽之看他紧张成了这样,脸色反而缓和了:“大人莫要心急,这么一来不就打草惊蛇了?”
知府快被他搞糊涂了,眼神逐渐迷茫:“那该怎么办?”
万羽之笑道:“我有一计。你我先按兵不动,耐心等待几日,一则麻痹叛贼之心,二则接收各地文书,充实证据;见时机成熟,再暗许人匿名上告,便可一网打尽矣。”
知府被如此耍弄,早已晕头转向,最后只得唯唯应答,称赞这条‘妙计’。随后又听他吩咐:“你回去向众官下令,不可说计由我出。否则那些耳目听了,定会怀疑我的用意,计策就败了。”知府不敢不从,即召集众人商议,停了案件的调查,果真无一人去疑羽之。
万羽之回到官署,仍不忘那知府的狼狈模样,心里快活至极,不禁倚着案几,放声大笑,顾自言语道:“那厮也是一股呆气,我入仕未久,都能把他这个老官的脸面折了,好不痛快!看来这群老仕途不过以文法制人,到底是无能之辈,平日装得沉稳罢了!我必将这消息上达叶公,让他们也瞧着取笑!”说罢,愈发得意,捉来竹笔,在白纸上飞速地写着。
眼看他将要写到最后一行了,笔端却忽然停住,在纸上留下一个浓黑的印子。他‘啧’一声,顿时将笔一缩,搁到旁边的砚台上,表情极度严肃,就像从一片火海跳入冰水当中,霎时间扭转了情绪。
他抬头望着几近升起的白月,暗想:‘我不可太激动了。这甚至算不上第一步,局势依旧不明朗。如今尚有两个小吏时时跟随,不离左右,若不把他们先搞定,恐怕很难插手田制。但彼等非吾一派,更不清楚持何种立场,如果直接贿赂,也有可能惹出事端。之前那些都是儿戏,这才是目前的重中之重呀………’
他细细想了半天,还没有个主意,但已从喜悦的沉浸中脱离出来,便毫不犹豫地抄起那件邀功的书信,将它捏成一团,放在蜡烛的火光上慢慢燃烧。